那個時候是幾點-2011.08.29--王小棣
那個時候是幾點？我坐在普飛南港辦公室的客廳裡翻著雜誌，你在裡面房間戴著耳機趕工，外面完全聽不到你工作聲息，你們一家心愛的小柴犬察理在沙發上睡著了，我起身去把杯子裡的紅茶包丟掉，打開雀巢的即溶咖啡罐泡了一杯深濃的咖啡，因為我還有幾段音樂要修的想法都還沒跟你說。這下又會弄到很晚，不，恐怕會弄到天亮吧？！…走回客廳坐下，察理完全沒有被驚動，我撿起雜誌決定視時間為無物，鑽了進去…那個時候是幾點？整個錄音室真的聽不到半點聲息，但是你的耳朵裡是滿滿的音樂吧？！滿滿是你對我們談完戲後的飛揚想像、音樂獨白，滿滿是你要給一部電影的節奏與完整生命…。我們都沒有聽見你心臟裡擠壓、滴漏，流通的聲音…那個於今想起來無比澎湃巨大的聲音…。
另外一部戲的另外一天那個時候是幾點呢？另外那隻更小的白絨絨的小狗掛著鈴鐺來來回回地在走廊裡跑著，帶給你的晚餐還擺在客⋯⋯廳桌上，等你⋯⋯終於出來吃的時候全部都冷了，我放下雜誌說因為想到你可能應該少油所以你這份是素的，你大大不以為意地笑著說：”沒事！根本沒關係！…”。你都是這樣笑的吧！當有人提到你的支架，你的熬夜，你的南北奔波，你的幾天沒睡，你的乾掉的冷掉的晚餐…，做為一個不囉嗦你的朋友，我第一百次輕易地跟著你的笑轉移了話題，坐到你桌旁又開始討論這部連續劇…下一部紀錄片…你的大計畫…，我們都以為人生還很長的吧！還得這麼捲著袖子幹很久吧！每一個虛擬構想，每一個屈膝彎腰拉弓閉目不看萬般難處的準備動作，像那隻小白狗一樣神經興奮地在兩人之間來來回回，事事都被我們談得擲地有聲辟哩啪啦火花四濺…，身體靜靜地燃燒靜靜地承受，那個時候幾點啊？（現在想想，一個有心臟病史，一個有癌症病史…）而我們那一晚的工作還沒開始呢！
那時候是幾點啊？我等得太久，我生氣了…，撥了電話給自己公司的同事說”下次問清楚史老師真的好了再叫我來！…”等到我們一起坐進混音間，聽完一段，你轉過椅子來看著我，我心亂如麻地語塞起來，低下頭翻了翻手上的筆記，能說什麼？我永遠只有微薄的預算，我永遠沒有給你足夠的時間…我們在這咄咄逼人的沉默中都明白我們讓對方失望了，但是我們也更清楚兩個人都會撐下去！在這個半夜，這條路上，這個在台北台灣作的電影夢裡…這到底是互相擔待還是互相折磨呢？…闔上筆記本，我抬起頭來說”我明天再來吧，你真的要睡一下”，”沒事，根本沒關係！”
是的！以前真的沒關係的，不懂得醫病關係分際的年輕實習醫生得知女病患往生時在走廊裡撒腿狂奔…連續工作十幾個小時之後你的音樂剎時讓人心碎…；那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執行死刑的丈夫請獄友幫忙，在放風途中接近女監的時候，用整齊的步伐把腳鐐拉出一種節奏，讓太太知道自己還活著…那次是你主動叫停，站起身來快步轉進你的工作間去戴上耳機重做修改…半個多小時後吧，你就用腳鐐的節奏把台灣勇敢的前輩的愛情和勇氣放上了天空，自由飛翔…。說真的！我也懂，太多事比我們重要了！沒事！沒關係！根本沒關係！！！
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樣一個場合，有人想出了文化創意產業這個口號！於是整個台灣從”莊敬自強，處變不驚”之後，從"亞太營運中心”之後…又開始塑造一個嶄新的神話。（”要打造文創園區””給百億的資金”，疊床架屋的部會都在開文化創意產業的各種會議，像螞蟻一樣來來去去的官員裡都覆誦著軟實力，軟實力…，金控的，科技的大老闆大財團無不爭先響應各種對等投資的優惠政策…）是時候了嗎？我們這些打工的傢伙做的事情終於有欄目了嗎？可以做點事了嗎？你是這樣想的吧？！屈膝、彎腰、拉弓、閉目不看萬般難處…你真的創立了T.F.O！Taiwan Film Orchestra！台灣電影交響樂團中華民國一百年八月十九日晚上首次公演！我坐在第四排看到你穿一身閃亮的西裝上台就笑了，哇賽！這傢伙…看到李行導演二十多年前和你合作的”唐山過台灣”的畫面我開始感動，怎麼說電影圈都還是一群把前輩把人，把過過的日子放在心上的傢伙呀，但是緊接著看到有的電影主題曲沒有影片畫面播映，想到你一定又是給所有的影片公司打過了電話，一一請人家支持，但有幾個沒得到回應…，想來你一定又是幾天沒睡覺了…。然後就注意到中山堂的音場這麼單薄…，然後就看到你蹲下去站起來拿那個居然放在地上的麥克風…，接著就聽到你給黃梅調重新編的曲如此輕巧，意趣盎然，然後就看到你跟朱延平導演合作的，估計一定會在大陸大賣的新片…，層層疊疊的感受，也有寒傖，也有華麗，你的熱情貫穿了一切！！！最後的幾個小節你的指揮昂揚有力，連右腳也抬起蹬下去…那個時候到底是幾點呢？你到底是幾點幾分幾秒被心臟劇烈的疼痛襲擊的呢？我看到你抬手請全體樂團起立之前似乎猶疑了一兩秒，那時候已經開始痛了嗎？但是你轉過身來依然是那樣略帶靦腆地笑著領大家向滿場的掌聲鞠了躬，我分享著滿滿喜悅，笑看著你走向翼幕，看到你行進間上身前傾…你已經是再也撐不住了但依然撐著吧？！我還以為你在戲耍呢！眼光轉回看那位首席小提琴家用琴弓拍膝呼應觀眾的掌聲準備請你encore再出場的那一台歡樂…那個時候是幾點啊？！！！我再轉眼看到你已經躺在翼幕的下方…身旁的人都沒察覺…全場還在熱烈鼓掌！！！！就在百億文化創意產業這虛幻的神話跟前，你用盡隻身的力量，打造了一場照亮所有人的演出，然後自己撐到無人接應的黑暗之處抓著幕布倒了下來，給台下三代的電影導演和觀眾留下了一個永遠無法忘懷的畫面！
事情發生的太快了，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腦子裡浮現了許多這樣的片段，重覆地問著自己那時候是幾點……所有流逝的時光都失去了座標，變成你送我的無比珍貴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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